姥姥，再见【三】

 八月七日立秋，终于在后海边的新教教堂受了洗。牧师说我来受洗那天一定是阳光明媚，于是刚出门就下了大雨，北京城和我一起受了洗。到那天，这天地都要废去，海也不再有了。

 

 九月七日过白露，千秋万岁不值得。

 

 十月份跟妈妈去看你，跟酒仙喝酒，姥姥耳朵好像更不灵了，各种花式打岔，逗得我肚子直疼，然后揉揉肚子，突然很心疼。

 两千一六年终。

 

 两千一七年一月二十三，看到妈妈的留言马上胡乱擦了把脸套上衣服就要来看你。看到你已经戴上了呼吸机，瘦了好多，胳膊也一直乱动，一定很不舒服，便抚着你的胳膊，像你当初哄我睡觉那样，姥姥放心睡吧，睡醒了就治好了。

 一般经验来说丧失自主呼吸基本已经不可逆，通俗一点就是上了呼吸机就没救了，于是此时此刻我需要接受你可能会离开我的事实，这很难。

 祷到，如果时候还没到，救你脱离凶恶，不叫你遇见试探，如果时候到了，带你回天家，不叫你受到苦痛折磨。你是极其良善的人，仁慈的祂依靠良心审判，这是你应得的。

 后来你居然醒了，我裹得拆弹部队一样去ICU看你，被你一眼就认出来，抓住我的衣服说，你都想我了。那我就每天都来看你，我说，后面还有好多人排着队等着会晤你呢，一蹦一跳的朝你挥挥手，然后你就咯咯乐，说我还像个小孩子的样子。

 

 一日作一年，伴你到百岁。

 

 姥姥很快就转到普通病房了，我想着，这几年一定要多来看看你。姥姥有时有些迷迷糊糊的，正说着话蹦儿就把氧气管扥了，然后仔细研究了起来，很怀疑的说，这根管子是不是连着厕所的，我说不是不是，尿管在下头，想上厕所的时候跟我说，然后给你打开，医生说要练习憋憋尿，然后姥姥回答到，我吃药了！

 乖乖地把氧气管给你戴回去，花着钱呢，纯净无雾霾，指着氧气管跟你开玩笑，你要去游泳吗？姥姥一本正经的告诉我，这是帮助呼吸的，感觉你仿佛在逗我。你敲了下脑袋说，这药是不是对脑袋有影响啊。

 姥姥指着窗户外面的红楼说，你看这多像咱们家啊，我说这就是咱们家，只有一街坊是红楼的，然后打开卫星地图给你看。姥姥说之前那个医院总绑着我，还不给水喝，护士就拿棉签给抹抹嘴唇，渴急了拿针管呲溜往嘴里一喷，这不解渴啊，喝了好几天针管水，诶呀渴死我了！姥姥声形并茂得给我控诉着ICU对她的待遇。我心想要是不绑着你，你要醒了能把呼吸机和管子都拔了跳下床找厕所。

 

 二月二十一，是个星期二，我正披黑氅系红巾，行走于世间。姥姥出院了，下了场算做祥瑞的大雪，雪花大颗的落在手心上。

 

 二月二十六日，来看你，进屋看着姥姥正坐在你说很喜欢于是我们就给你买了的田园风格小白床上，举着放大镜看医书，看我来了放下书文绉绉的给我讲起来，心源性休克是有多种原因导致的，姥姥穿得漂漂亮亮的，皮肤还是很白，也没有褶子，胖回来了，气色也特别好，眼睛有神，精神状态也好。看到这样的姥姥，感觉很幸福。被发现偷偷喝了个椰果粒饮料，姥姥马上解释到，我都是隔几个小时喝一口的，血糖没上来。然后一探手，还挺好喝的，还有果粒呢。顿时觉得姥姥很可爱。

 

 坐在身边和你聊天，把苏州的花草给你看，把自己设计的干花给你看。姥姥也兴奋得站起来拉着我给我看你做的花，看玻璃罩子里的泥塑美人，问我还记得吗，是小时候跟我在莱太买的，我当然记得那个花卉市场，我宁愿去那里都不愿意去幼儿园。又指着观音像说，这尊形制特别好，还特别有艺术感，你拿家摆着去吧，多漂亮。作为工艺品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摆放，要是供起来又跟新教信仰有冲突，于是说姥姥这么喜欢的话就自己摆在这里呗。

 

 拉着我去看花草，一株一株的给我讲，这个是什么这个是什么，说这个花开出来是紫色的，诶呀可好看了！跟诶呀渴死我了是一个调的。我说开出来过吗，姥姥说还没有。我心想你是不是被忽悠了。

 姥姥说要是她死了，这些花就没人管了，我说我们会替你照顾呀，但是姥姥要健康长寿的。

 

 回家后，终于放下了心，开始忙自己的事情，想着以后一定要多来看看姥姥。但是三月三号，你进了CCU，隔天去探望的时候你醒了，我穿着被我任性得染成纯黑，自己重新设计了一遍的德械师制服，是姥姥年轻时代所能见到的兵哥哥的样子，兵哥哥是最能给人安全感的了。姥姥看见我说，就数我最精神了。姥姥说好了她没事了，也不疼了，但是姥姥看起来，明明是很疼的样子。让我回去忙吧不要耽误工作，我说今天是周日，可以一天都守着你。

 

 三月八日，噩耗。为的照顾好妈妈，当然是不能哭的。只有半夜醒了，突然想着现世余生里，想再见你恐只能在苍白字迹里，才泪流满面，说着姥姥我好想你，姥姥我好想你。世人扰了我的烟波成灰，我给你看过的，我一直好好保护的美好，光景人事物，再不能带到你面前，即便是我喜爱的物件也受不得如此偏见诋毁。现世余生里，我再回不到你的怀里，再回不到你带我去花卉市场的路上。现世余生里，我再说不得烟波成灰，再没有成就余生的完美情怀。

 

 你回天家那天是阳光明媚，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为你做了临终祷告，送你到以尘土创造你的上帝那里去。

 仁慈的上帝， 我把姥姥灵魂托付在祢手中,

 感谢祢在现世把无数的恩惠赐给她，

 望祢赐给她在天家里永远的安息，

 并以永光照耀她。

 也使我们暂时留在现世的人出于良善的言语互相安慰,

 直到我们大家在天家内相遇,同祢共众人永远团聚。

 以上所求是靠我主耶稣基督。

 A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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